LT/G

《G》

 

Author：燃潮

 

雨狂热地降着。他踏上道沿，对面红灯木然发亮。全世界的水一并喧哗，连洇湿的色彩也显嘈杂，他至今不明白为何这可被比作交响乐。头顶不住鼓噪，镜片蒙上水汽，领带太紧，西装袖口溅湿一半。皮鞋硬得不近人情。然而烦躁不过悬浮在心的真空中，如同宇宙中的牛奶滴，存在软弱无力。

信号灯闪烁转绿——他迈步，骤然忘了要买的花。

 

两年前甚至迷了路，城市街角似乎一模一样毫无瑕疵，问路毫无助益，十五分钟后才想起搭公车。上车前买了杯咖啡，忘了嘱咐不加奶油，结果一股腻味。刚出完任务，倦意残存，他只好皱着眉灌下它。

他极少接受前往地球的任务，重力始终令他不适。但那次地点是爱尔兰，所以他接下，于完成愿望的途中将其执行。那愿望盘桓已久，随着每一次心跳而搏动，从未止息。

找到位置用了半小时，真名倒知晓，然而草坡太宽阔。他屈身放好花束，默立在发亮的天空之下。切望被安抚，更深处的潮水却飞快漫起来，言辞骤然溺毙。

置于碑前的是白菊花，他仍旧记得。

 

第二年简直轻车熟路。遇上西欧特产雨天还算心平气和。与前次一样，放下花束，什么也说不出。区别在于石碑被淋深了颜色，而白菊花在渗灰的雨幕中暗淡下去，不再刺痛他的眼睛。

 

他靠着车窗，耳畔雨滴噼啪作响。玻璃上的水迹弄花了飞掠的街景，颜色混乱地化开，他收回视线，合上眼。车厢内空空荡荡，仅有的几个乘客一言不发，沉默被打散在雨声中。

皇·李·诺瑞加不久前离开了CB。

认为自己改变不了世界，就放弃先前的决意，太软弱了。谁都会丧失斗志，但因此而离开同伴，离开CB却令他无法接受。原本CB就是“明知不可能，却还要和世界抗衡到底”的组织，作为实际决策者的她，应该比谁都清楚这一点才对。

至少就他自己而言，就算知道扭转一切毫无希望，也会执行计划到最后一刻。为了VEDA，为了计划……也为了亡者。在竭尽全力以前，人无法背叛过去，刹那、阿雷路亚是这样，洛克昂是这样——现在的他也同样如此。

但CB的现状的确更糟，改变世界也更加艰难。刹那和阿雷路亚失踪，利希提、克莉丝汀、洛克昂战死，皇离开——CB无可避免地衰颓。重建的重任几乎压垮了仅存的成员。

如果洛克昂·史特拉托斯仍旧在……

他睁开眼睛，灰暗的天穹落进瞳孔。不可能，他谨慎而强硬地拧断了荒诞的想象。

 

徒劳的假设除了痛苦什么也无法带来。

 

墓碑边缘泛起幽绿的青苔，雨水沿着石碑向下滚，淌过凹陷的刻文。他撑着黑伞立在浸湿的草地上。这回稍有新意地买了白百合，一整束的气味充盈伞下，香过界限，他都怀疑那人是否真会喜欢。

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在墓前放花。如果死者真能看见，那么他在漫长孤寂的等待中，只能见到花瓣在他面前逐渐枯朽腐烂。明明会比空无一物更糟。

——但还是带给你吧。

他弯下腰，揽着的花束顺手臂滑到指尖，被握住，再搁上地面。伞随动作歪斜，冷雨磕碰脊背。冲淡的百合芳香混着潮润的泥土气，如同暴雨中的宽河迅速涨起，淹过他的感官。铭刻的姓名毫无怜悯之意地撞进眼底。

暴风席卷静默已久的层层落叶，安眠的岩浆转瞬喷发，沉寂积淀的湖泥翻滚涌上，水面尽是混浊。被走动的分秒踏平的记忆狂乱地跳动起来。

 

“有烦恼的事吗？”

“提耶利亚！”

“打算这样到什么时候？”

“你只要认为和我们一样了就行”

 “因为我们是人类啊”

 

洛克昂·史特拉托斯。

数据与程式以外的存在，将他与世界连结在一起，让世界朝他敞开。使他拥有了VEDA以外的珍贵的事物，以人类的身份敲碎了他封闭的集装箱，承认他，接纳他，感染他——

然而熔化他金属外壳的人，全宇宙他最重视的人，使“感情”在他胸腔中随心跳搏动的人，已经——

 

西历2311。第三年。

 

提耶利亚·厄德向来讨厌重力。

重力无法掌控，违背他意志地束缚着他，完全无从挣脱。在宇宙空间里漂浮轻盈易控，从无外界强加的负担。而VEDA从来都是支持他，给予的资料策略绝不会勒住他。他讨厌被牵绊的感觉。

但洛克昂也像重力一样，束缚着他，无从预料揣测，他却从未厌恶过他——即便对方死后仍旧困住他，令他悔恨令他悲哀令他永远被这个名字缠绕。

如今他弯下腰，重力拖拽着他接近土地接近亡者，他却并不反感。它将他拉向洛克昂。

而倘若洛克昂是地心，那么无论多么令人窒息的重力，他也能够容忍。因为紧锁着他的绳索，同时也是他与世界之间最牢固的缆绳。

 

他直起身，望着洛克昂·史特拉托斯——尼尔·迪兰提——刻在石碑最下方的名字，终于开了口。

“那时本来说要去你那里的，抱歉失约了。

“再等等，等我把世界变得让你满意……请等到那时。”

雨小了。喧闹弱下去。他转身离开了墓园。

 

初衷即是悼念，并未驾驶机体来地球——他打算坐当晚的飞机往轨道电梯。到机场时，却被告知航班因天气原因停飞，由机场方面安排住处。结果他又多停留了一晚。

那天晚上他一反常态地做了梦。

他漂浮在深黑的宇宙里，面前蓝色星球缓慢旋转。绝对寂静。视角突然拉远，地球逐渐染绿，一切星辰飞速退去。最后他所不喜欢的行星变成了一只眼睛，虹膜泛着温柔的水草绿。它属于洛克昂。

洛克昂在几米外笑着，冲他眨眼。他瞪大双眼，情感激烈如同电击，所有意图说出的话语争先恐后地奔向喉咙，悉数堵塞在那里。

“洛克昂·史特拉托斯……”

最终蹦出唇缝的是这一句，提耶利亚伸出手想触碰那人，却先瞥见了对方臂弯里盛放的白百合。白天他将它置于墓前。

他瞬间失声。

 

景色分崩离析的刹那他紧紧合上眼，仿佛这样就能阻止现实侵蚀他无望的梦境。然而凌晨的风的确灌进了他的耳里。他终于醒来，疲累而不无怅惘，在浅薄的人造黑暗中沉默着。

他永远也无法挣脱重力。

 

——但我终于能自称人类，因爱与死我都已品尝。

 

Fin。

 

【在我和世界之间/你是海湾，是帆/是缆绳忠实的两端】

 

*G：Gravity

*遗体完整回收设定